有一种鸟

有一种鸟是永远也关不住的,不仅仅因为它的每片羽翼上都沾满了自由的光辉,更因为他在被关的时候得到了很多鸟儿的营救 ...

26/04/2011

叶三: 这些天的一天

这些天的一天

最后一次见到艾未未时,我没想到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会见不到他。

我与艾未未并没有很深的交情。认识他之前,与大多数人一样,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“童话”和鸟巢。

为做一次采访,我在某个冬日第一次到了艾未未在草场地的工作室,见到了他的猫狗,见到了他散发着涮羊肉气味的大条桌,当然还有他著名的大胡子和大肚子。那一次我们的话题是“破坏”,他告诉我,工作室的一面墙曾被敲掉重砌,还说到了奥运会,也说到挑战人类智商底线的电影《无极》。他坐在大条桌上哈哈大笑, 眼睛眯着,双手抱胸, 两只脚也交叠着摆,非常乖巧,整个人远看是气宇轩昂的一坨。桌子底下他的猫抬头怔怔地看着他,室内充满金橘香。那应该是2008年。

去年8月,我们再一次见面,这次谈了互联网,谈了推特和年轻人,当时新浪微博还没火起来,艾未未说,他对年轻人报以很大希望。采访结束后我问艾未未,要不要审稿,要不要样刊,他照例说,不用,随便你们写。 那次的采访录音整理出来有一万多字,最后登出来不到三千。



采访时给艾未未拍照的摄影师回忆他:“看着很能闹,但他一叫停,我马上不敢拍了──气势真足。”

转过年,新浪的微博红了起来,虽然艾未未长期被封锁,但他的事情无疑流传得更广。更多的人不仅知道了他的葵花籽,也知道了《老妈蹄花》。在网上看他一时召开大餐会,一时又被禁足,活得好似很热闹。然而再热闹那也是艾未未的热闹,关上电脑,拉上窗帘,每个人自有的生活潮涌而至,艾未未作为一个不和谐音,连个装饰品都算不上。他一个特立独行的酒肉朋友说,年轻人喜欢我,是认同我的言行吗?未必,他们是喜欢我成功了,赚到钱了,他们就喜欢这一套。他比艾未未绝望很多。

艾未未的家在草场地,每天上午是他见客的时间。今年3月31日,为见他,我与朋友们起大早,穿越整个北京城,而后,坐在他安静的院子里,看着工作室里忙碌的年轻人,看着院子里闲适走动的狗,看着花花草草,我忽然想到这只是一些天中的一天,一个平凡的日子,那些经常安放在艾未未身上的狠词大词离得很远。

这一次,我带着一个颇为麻烦的选题来找他,并没抱太大希望。添了一次水,我直说了要求,他几乎没考虑便回答,明天要出国,等他从香港台湾回来就可以开始操作。“答应你了。”他说。

我便很欢欣。艾未未的茶很香,院中墙上泼墨手法长着的爬山虎仍然枯黄,怀孕的母狗穿着粉红衣服趴在下面。阳光缓缓地照在身上,暖得不像有任何事情将发生。与上一次见他相比,艾未未看不出什么变化,还是一双眼睛常眯着,带有一点审视,又对一切都不太在意。

我们进门时,三个艾未未的外地推友正坐着喝茶,看有新人来了,合影签名后满意离去。我们出门时又来了一个,手里提着两袋香蕉。“每天都有,络绎不绝。”他说。艾未未的家谁都能来,从警察到陌生人。

午餐桌上,艾未未告诉我们,他在新浪的微博再一次被注销了。他还说前一天有人来他家查身份证,当时他不在家,家里的工作人员受惊不小,他非常生气。我问他,最近又干了什么大逆不道,他想了想说并没有。朋友也问这是不是意味着将对他有动作,他说,要么不会动,“要动就是大的”。

那天应该是今年北京第一个正经的春日。我们的午饭甚至是露天的──艾未未结的账。我们还在饭局上商量办个“绝望小学”,将朋友们的孩子收集到一起自己教育。席间艾未未年幼的儿子也被带了来,这个不满三岁的孩子指着艾未未那个酒肉朋友,口齿不清地念出了他的全名,引来一场哄笑。

饭后艾未未的活动是草莓采摘。而我,就此回家,我们约定了下一次采访的日期,说好电话联系。

所有事件事后看来都有预示,一切都是一语成谶。艾未未被失踪后,我第一次在网上看到他年轻时的照片,去掉了几十公斤脂肪和大胡子,他那时的眼神跟现在没什么不同:审视、不屑,有点故意挑战也有点居高临下。

New Yorker在写艾未未的文章内,将对艾未未的容忍程度看作一个风向标,到今日,艾未未已经被失踪二十天有余,想起这个,真是让人沮丧。这些天来,许多人在网上鼓噪,而删除和审查的力度也正如预期的迅捷。然而二十多天也就这么过去了,一天接着一天。我不禁开始怀疑,人们的遗忘会从何时开始呢,到底是谁能够坚持到底?

前几天我的一个朋友问我,艾未未被捕是不是他自己希望的,“以这样的方式给世人以警醒?”我说,以我的观察,艾未未是个热爱自由的人,另外我认为他在牢狱之外产生的影响一定要比在内的影响强大得多。挂掉电话我有一点愤怒,是什么样的世界才能让人们产生这样的想法:一个被迫失去自由的人会认为自己求仁得仁?

现在写艾未未,有一点像参与一场造神运动,然而我以为如何激烈也不为过。这些天的一天,如每一天,带着速朽的气息飞快划过,太多的人凭空消失,并不需要太久他们身边的人便会麻木,比麻木更可怕的是我们相信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,然后,我们便心安理得地什么都不做。

在我的上次采访中,艾未未想问韩寒一个问题──“你还好吧?”。理所应当地,这个问题没能出现在杂志上。

去年8月我离开草场地FAKE工作室的时候,拿走了艾未未送我的《老妈蹄花》和《独唱团》。我发现每一个来他家的人离开时多少都会带走一点东西,无论是采访,还是签名、合影,我们总是对这个友善的大胡子有所求,而我们通常并不带来什么。大概,只有那个提着两袋香蕉的来访者是例外。

若干年前,艾未未的酒肉朋友曾写过一首悲伤的歌,他在歌里声嘶力竭地唱:“这些天的一天/ 我玩命地捶打着我胸膛/ 打在同一个地方/ 这些天的一天/ 我什么事也没干成/ 还多了一个仇人”──记得这首歌的人不多,这些天我一直在听它。这些天的一天,艾未未消失了,直到现在,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得到。

21/4/2011 BEIJING

来源: http://www.bullogger.com/blogs/yesan/archives/377716.aspx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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